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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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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8

江南多梅雨,突至的大雨將那日宴上的上樹之約沖得一幹二凈。

程令雪立在廊下看著雨幕。

頭頂陰雲密布,心情卻頗松快。

自從那夜赴宴和公子說了貍奴後,公子待她便格外溫和。

果然,這一次她猜得沒錯。

“竹雪,公子喚你。”

程令雪斂神收思入了室內。

公子正端坐食案前,對著滿滿一桌的佳肴舉筷不定。

他方洗沐,換了身雅致的白袍,繡著淡青色的竹葉紋樣,墨發則用銀紋發帶束起,周身泛著淡淡的澡豆清香。

是與平日不同的清雅親切。

他好像變得更講究了,有時甚至見他一日換兩三套衣裳。

要不是程令雪日日見到公子,也不曾聽說他有什麽紅顏知己,不然她定會以為公子近日是紅鸞星動了。

公子說天熱,程令雪覺得也是。

她走近了:“公子。”

公子頭也不擡,他將玉碗推至她面前:“坐下吧。”

程令雪尋味著他這話的意思。

在宴上時只他們兩人,公子又是頭一回赴宴,讓她與他同席是想緩解不自在,現在回到他熟悉的地方,他們的距離是不是算恢覆原位了?

程令雪心裏有了數。

她拿起玉碗。

公子凝著她拘謹的手,隨意地指指離她最近的那一盤清炒筍絲。

“嘗嘗。”

程令雪夾了筍絲,遞到他跟前。

公子沒接過碗。

他只饒有興味地看著她。

程令雪一頭霧水,貼身護衛的職責說來模糊,大到救公子於危難,小到照料飲食起居,但她除去淪落野外和昨夜赴宴,在別院時不曾侍奉過公子起居,在外也是憑直覺亂來。

也不知亭松都按什麽標準。

聽說富家公子大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,她從前給富戶做事時也親眼見識過,姬家比她待過那兩家更炫赫,想必要求也更高一些。

程令雪有些猶豫了。

姬月恒瞇起眼,想透過那雙冰琉璃似的眸子看一看這人究竟困惑什麽。少年被他如此看著,清秀的眼微動,像枚裹著冰殼子的櫻桃。

“怎麽還不動筷子?”

冰殼猝然迸裂,露出無措的果子。

程令雪竟紅了臉,旋即視死如歸地夾起菜,餵到公子唇邊。

“公子請用,小、小心燙。”

“……”

公子避開嘴邊的筍絲。

他沒說話,蹙眉凝著她,那目光就像她幼時和師父師姐街頭賣藝時,路人看著師父肩頭的猴子。

程令雪不解:“您要換道菜?”

公子目光越發詭異。

忽而,他將肘搭到桌上,白凈的手掩著眸,肩膀一抖一抖。

無奈的笑聲傳出。

程令雪從未見他笑得那樣歡暢。

她不知又是哪兒會錯了意,讓一貫情緒沒什麽波動的公子笑成這樣,垂下頭像被雨打蔫的鵪鶉。

“屬下愚鈍,請公子明示。”

姬月恒勉強止住笑聲,但肩頭的輕顫仍未止住,他沒擡頭,仍以手扶著額,嗓音裏也殘餘著笑意。

“沒什麽。”

他直起身,淡然地理理袖擺,一改素日言簡意不賅的風格,話說得極其詳盡:“我只想讓你也嘗一嘗別院侍婢的手藝,並非想讓你餵我。”

說著頗無奈地揉了揉額。

“我在你心裏,就是個飯來張口、懶散的紈絝子弟?”

程令雪心中悄然點了頭。

但她面上更為敬重:“公子誤會,屬下是……屬下是太敬重您了,所以不舍得讓您親自動手。”

她實在不擅長拍馬屁。

這不擅長被心虛撲扇的睫、微紅的耳垂出賣給了姬月恒。

分明很想笑。

可心裏某處卻因此驚動。

他將此歸結為獵物示好時的滿足感。眉頭漣漪稍縱即逝,他不以為意地轉眸:“之前在洞中我讓你扶著我,你會錯了意,如今又是,為何。”

提起那個誤會,程令雪就無地自容。她壓下窘迫,想明緣由:“因為公子是公子,屬下是屬下。”

跟在公子身邊幾月,她說話竟不覺間沾染了幾分他的神神叨叨。

公子亦察覺了,愉悅地輕擡手指:“在下愚鈍,但請明示。”

片刻前她才說過的話,被他用來調侃她。程令雪道:“因為公子是主子。哪怕您好心,想讓屬下嘗一嘗,屬下也只會往您要吩咐我做事這處想。”

他們有著雲泥之別。

也只是下屬與主子的關系。

姬月恒目光落在少年拘謹的手上,聲音突然淡得沒有情緒。

“原來是這樣麽。”

就像以為貍奴剛要養熟,卻發覺它根本不把自己當主人。

心頭再次泛起不適的感覺。

是煩躁,不滿足。

甚至是意欲摧折的惡念。

長指屈起,指關因用力泛出鈍痛,壓下紛亂的惡念。

無妨,太容易馴服才無趣。

程令雪正忐忑,以為自己界限分得太清,惹了公子不悅。

剛要試探著開口,公子羽睫如蘇醒的蝶翼,掀起的弧度溫柔。

且充滿著包容。

留意到程令雪眼底漾起的微芒,姬月恒道:“你似乎很高興?”

程令雪品咂著他的語氣。

她從中覺出了溫柔和鼓勵,如同誘哄小心探出觸角的蝸牛。

她不知不覺放松了戒備,把自個方才悟出來的道理和盤托出:“屬下常因遲鈍自責,現在才明白,有時不是屬下遲鈍,是處境使然,不必自輕。”

是的。

程令雪如此寬慰自己。

其實她不笨——至少不算太笨,也已努力做得很好,是境遇和過往經歷讓她的認知有了裂痕。

如果她不是他的護衛,如果她沒有給別人當做仆婢,甚至沒有這個蠱,便也不必討好他。屆時把她的腦子灌滿水,她也不會往他想讓她“扶”著、讓她餵他吃這些離譜的地方想。

想通這,她在短短片刻裏,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自我治愈。

清冷的杏眸中漾起暖意。

姬月恒定定地看著。

多矛盾的一個人。

既自慚卑賤,又傲然堅定。

令人想撥開雪層,看到深埋雪下那不堪一折但又頑強的草芽。

不,應該放一支箭。

如此便可打亂獵物才剛平穩的陣腳,定會更有趣。

然而程令雪擡眸撞見公子深深的目光,不知他為何這樣看她,懵然扇了扇長睫,像冬日林間被驚到的鹿。

姬月恒眸光微定。

他收了箭,也落下了弓。

公子太難懂,他短暫的失神,就讓程令雪不得不多想。

她的話,觸了他的逆鱗?

剛伸出觸角縮了回去。

她再度用恭敬築了一個殼,將自己和公子隔絕開來:“其實,屬下只是說笑,在為自己的愚笨找借口。”

姬月恒指關再度屈緊。

又來了。

那覆雜的不適感。

為驅逐這不適,他從素日見聞中挑出一個合宜的片段,照本做戲——或許其中也有些微真切的情感,但不重要。再度與少年對視時,桃花眼噙了淡淡的笑,那顆朱砂痣亦被襯得多了人情味,白瓷觀音入了世。

“別多想,我只是不解。

“你分明很好,為何還要苛責自己?世人都說尊卑有別,然而屬下能成為屬下,是憑真本事;公子成為公子,卻僅僅是靠運氣。

“說來我是該佩服你。”

這樣的話,程令雪也從旁人口中聽過。當時就像聽商人在大肆誇讚自己的貨物,全無波動。但公子不世故,反而讓她覺得他是發自內心的話。

“多謝公子。”

敬而遠之的感覺淡了,姬月恒眉心的漣漪消失些許。

但仍差了點意思。

卻說不清差的是什麽。

來日方長,貍奴總有徹底馴服的一日,他平和如初:“坐下吧。”

太過客氣反而掃興。

程令雪硬著頭皮落了座。

只有她和公子,卻比在宴上時周遭全是賓客還不自在。

她連筷子都不大會拿了。

公子好看的手從她手裏接過筷子,俄爾她碗中多了些筍絲。

“嘗嘗看。”

氣氛突然有些怪怪的。

就像幼時在主家為婢時,家主給夫人或者公子小姐夾菜。

可她和公子,只是雇主與下屬。

這太不合適,程令雪從他手中接過筷子:“公子,屬下自己來。”

公子溫和地將筷子給她。

“不必拘謹,就當我是在為上次你給的蜜餞投桃報李。”

話雖如此,公子卻在旁頗有興味地看她吃飯,這頓飯程令雪只吃了個半飽便推說最近漲肚,落荒而逃。

青色衣擺逃也似消失在門後。

姬月恒聽著某人比往日要亂的腳步聲,唇畔笑意若有似無。

真不禁逗。

.

這廂程令雪回到了護衛們所在的藏蛟院,關上門,她松了口氣。

手也懊惱地撫向肚子。

根本不敢吃飽……

公子一直盯著她看,簡直把她當一只貍奴來餵,且他吃得也少,她在旁邊胡吃海喝,襯得她像個莽漢。

她打算待會去街市上找點吃的。

平覆好心情後,剛打開門,就見子苓端著朱漆食盤過來了:“公子說竹雪沒吃飽,讓我們給你加飯!”

程令雪接過公子特地吩咐為她送來的飯,只覺像燙手山芋。

他最近,越來越不對勁了。

那回後,公子不再勉強她,但每日用膳時,侍婢端來食案時,都會囑咐一句:“公子讓你多吃點。”

這日她正好白日值守。

接過食盤時,想著公子就在身後,程令雪想了想,回過頭。

她動作間的生澀落入窗邊人眼中,桃花目中興致盎然,欣賞著獵物的動搖,不料獵物轉過身後,懷著內疚和感激朝他微笑:“多謝公子。”

姬月恒稍稍楞了下。

當初起了竹雪此名,便是見多數時候少年不愛說話,也不愛笑,像山間落了霜的竹枝。這是少年第一次示好地笑,唇角上揚的弧度略顯僵硬。

卻絲毫不損其幹凈。

不見天日的幽潭上掠過一只蝴蝶,漣漪又在一圈圈擴散。

雜念萌生前,姬月恒打斷它。

狩獵欲罷了。

他不以為意地收回視線,溫柔撫平被捏得微微發皺的書頁。

.

午後,公子突發奇想,讓程令雪帶他出門散步,只有他兩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小童,是公子從前院調來的。那孩子安靜地推著輪椅,讓程令雪有種她獨自帶著公子偷溜出來玩的錯覺。

怕突然下雨,程令雪手中拿著一把傘。經過一處茶肆酒館林立的小巷,上方忽有細碎響動。

一個烏黑的物件從天而降!

程令雪出手欲接。

以她的身手,便是閉著眼也能穩穩接住,可公子已先她一步出手,反而亂了她陣腳,看到那流光拂動的銀紋袖擺,又擔心誤傷公子,程令雪只能用傘柄將那墜落的東西擋開。

“啪——”

青磚路上落了一地碎瓦,碎瓦上還沾著幾滴殷紅的血。

“公子!”

公子白皙的手背多了道小小劃痕,正朝外滲血。程令雪忙蹲下身,握住公子劃破的手查看:“您沒事吧?”

公子忽地偏開臉。

程令雪擡頭,這才發現她的鬢發被傘弄亂一縷,拂過公子的肩頭,而公子正瞇眼盯著她垂落的發梢看。

“抱歉,屬下沒護好您。”

姬月恒看著程令雪仍托著他腕子的手,好奇地留意她神情。

按少年的性子,不該害羞麽

指尖輕擡,他仿佛很不自在,淡說:“竹雪,可以松了。”

察覺失禮,程令雪忙收回手,放回身後的掌心蜷起又松開。

姬月恒這才滿意:“不必自責,該說抱歉的是我。以你的身手,若非被我打亂,必能接住那片瓦。”

話雖如此,但哪怕是公子自找麻煩,身份和處境使然,他們也無法像尋常朋友去論誰對誰錯。

程令雪素來很懂分寸。

“公子不需要同屬下道歉,這本就是屬下的職責,往後再有這種事您不必管,屬下來就好。”

還是分得很清啊……

姬月恒用帕子拭去手背鮮血,垂眸自語:“話雖如此,但人非草木,我亦然,只是忍不住擔心。”

程令雪剛松了的手又蜷起。

瓦片是沖她這一側來的,離公子尚有些距離,他若不出手,就算她接不住那片瓦他也不會受傷。

所以他那句擔心指的誰?

不論是誰,她這時候都該有所表示,便道:“謝公子。”

姬月恒低睫,眸中如永夜星河,暗流湧動。他回味著那句看似親近,實則豎起一堵墻的“謝公子”。

某人如他所願地波動,然而感激有餘,親近不足。

為何想要親近?

無從探詢。

他只知道,對他而言,若不能徹底滿足,即便給了九成——

也等同於分毫不曾得到。

不夠。

還是遠遠不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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